詩人與農夫 足球草原上的永恆競技

詩人與農夫 足球草原上的永恆競技

2010-07-09中國時報【詹偉雄】
 好幾屆的世足賽都如此:每當你期待著詩人來救贖我們刻版、單調、重複的人生,卻悠然望見某種新版的農人,無情地重畫草原地圖,把詩意推入歷史的最深、最深之處……。
 足球天生是一種「不公平」的運動,還表現在一種老鳥才咀嚼得出的況味:關鍵時,它太偏愛弱者。舉例來說:小組賽西班牙對上瑞士,怎麼盤算,由兩大豪門皇家馬德里與巴塞隆納建構的紅衫軍,其面對瑞士,都該是一場「大人戲耍小孩」的煙火表演;別的不論,光看替補席上的那顆星光好了:北倫敦兵工廠隊的隊長法布雷加斯,是英超賽場上最才華洋溢的中場魔術師,兵工廠許多膾炙人口的進球,都由他點燃引信,但請留意──到了西班牙國家隊中,他可是只能當替補。然則,法布雷加斯不會有怨言的是:他的三名老球皮隊友──中場伊涅斯塔、哈維與前鋒維亞──組成的三顆輪轉箭頭,比他的個人魔法更震懾,兩年前歐洲盃西班牙能擊倒德國(1:0)摘冠,靠的就是哈維組織的一箭穿心傳球。
 足球世界的宿命與本質
 瑞士能取勝,抓的是足球常讓人落淚的本質:團結的弱者教訓自負的強者。參與過兒童足球賽事的家長都知道,對這些剛獲啟蒙的娃兒們來說,要「守住一個球」可比「要進一個球」容易多了,你只管在門前佈下重兵,球兒一進來便被牢牢地箍住,插翅難飛,當弱隊鐵了心不進攻就很難有破綻,而一旦強勢隊手屢攻不進,心浮氣躁,此時突地來個防守反擊,前傳閃過越位陷阱的己方前鋒,對這名流著口水、閒適多時的小童來說,和剛剛的摩肩擦踵相較,這兒門前可是海闊天空,足夠讓他吹著口哨、輕鬆單刀取分。
 足球世界的此一不公,說它來自某種宿命,不如說是它的運動設計本質使然:它有一個偌大的球場,卻只有一個小小的門(7.32公尺寬,2.44公尺高),對只能用腳的進攻者而言,手腳並用如同八爪章魚的守門員(加上兩只銅鈴般大眼)是其最恨;而當射門的距離愈遠,「章魚」防守來球的判斷便愈從容,攻方要得進球,十有八九得把球兒塞進禁區(距球門底線16.5公尺的長方塊),靠著角度、勁道、時間差來迷惑防守者,而守方則團團圍住禁區,憑藉「越位」(攻方球員得球時,其前必須有守門之外的另一防守對手)規則之奧援,你只消全神貫注,便可靠著密不見隙的人海,將球擋在門外。
 熟稔空間技術的「農夫」們
 沒錯,說穿了,足球就是一種「空間的技術」。
 從空中看足球場,碧綠一片的草原上,深淺兩色草皮依著垂直分割線交錯,這是方便裁判們判斷球員位置、決定有無越位的依據。這一畝一畝的方塊,給了防守球員們一個再恰當不過的身分隱喻:「農夫」。正所謂的「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」,只管看住眼前這一畝,別作非分之想,老天便給你實在(雖說不免微薄)的酬報。對攻方來說,任務其實簡單又明確,如何創造出某種佈陣和推進策略,讓原本塞阻的空間出現裂縫,使己方的攻擊者能獲得「電光石火的剎那自由」,在那片刻,防守者來不及剷倒你、四下無人空氣清新、射程中浮現一道無風帶、守門因獨自面對你而大驚失色,你可以悠遊恣意地出腳,但說時遲那時快,這瞬間過了便再也回不來,足球場上,90分鐘賽事約莫不會有超過2~3秒這般自由時光。
 理解、透視、運籌那一片草原,在對手設下的高牆間鑿出一小片自由,是中場球員的責任:要不,在對手的布陣中馬上辨識出洞隙,見縫插針,否則,聰慧地把球給到隊友即將到位之處,讓他順勢就能起腳。球評們常說的「視野」,尤指中場球手在廣袤草原裡的這種神秘直覺,能在一坨黑雲中,隱密地鑽開三、兩束天光,便可終結比賽。足球陣勢「4-3-3」、「4-4-2」……中的中間那個數字,即代表著中場球員的人數配置,他們是球隊的靈魂,少了這三、四個人的穿針引線,前鋒便如紙糊的一般,隨風飄盪。
 「詩人」起腳,救贖單調人生
 世界盃十六強賽,西班牙對上葡萄牙,未演先轟動,兩國分居世界排名第二與三;小組賽時葡國門將艾德瓦多一球未失,西班牙則是一敗後漸入佳境。開踢後,西班牙長時間控球在腳,葡萄牙則主打防守反擊,把全世界最狡猾的箭頭克里斯汀.羅納多放在中線。63分鐘過去,除開幾次遠射砲,雙方門將未見明顯威脅,但此念頭尚未落定,西班牙中場便先有了譜:先是伊涅斯塔禁區外帶球,看似漫不經心地傳給禁區邊上、背對球門的哈維;但也在皮球起動的霎那,埋伏在禁區外的前鋒維亞立時往球門突進,哈維並未回身,右腳迎住來球往後一帶,這顆「普天同慶」便聽話地向維亞而去,原本高大的葡萄牙海堤此時出了天光乍現,他先一腳射在艾德瓦多的身上,回彈後再補上一記,球兒頂柱破網,全場西班牙便贏這麼一球。
 巴西與智利的十六強淘汰賽,堪稱本屆世界盃最華麗的賽事,紅色球衣的智利快攻快守,滿場飛似疾雷閃電,但亞馬遜大盆地的雨林既大且廣,3:0的比數堪稱公道,巴西隊進的第二球,由左路快速突破的羅比尼奧發端,這使智利後衛在奔跑中不免門戶大開,皮球往中橫傳,迎上中場帥哥卡卡後,只見他毫不停球,直接前傳由越位線後竄出的前鋒法比亞諾,這名箭頭接手後,一個假射便甩脫了守門,寫意地端射破網。
 卡卡的前遞、哈維的後甩,宛彿一把手術刀般,畫破了寧靜的歷史,所有觀眾都心神蕩漾。西班牙語系的電視足球播報員常在入球後,憋著一口氣喊上1分鐘長的「Goal~」,那好似推倒巴士底獄最後一塊磚石的快感不是沒有道理:絕大部分市井小民的人生,不都是久攻不下的困局嗎?時光中的命運系譜,不都是一塊接著一塊的圍城嗎?那徒勞地追著球的足球手背影,不正是自己的寫真嗎?在這麼惆悵的歲月中,卡卡、哈維像是詩人,他們腳下的詩歌使我們超越了單調、千篇一律、無解與疏離感的日常生活,感到人的聰慧終也能挑戰上帝,爭取到舒暢的自由,哪怕是2~3秒鐘也好……。
 偉大的入球詩篇
 1974年世界盃,身著橘色球衣的荷蘭隊驚嚇了全世界,由小組賽、淘汰賽一路打上來的「全能足球」(鋒、衛交疊進攻,回防時又替補輪防)新球風,使他們成為奪標大熱門,事實上,當年冠軍賽開賽的前一分半鐘,對手德國隊就驚出一身冷汗:先開球的荷蘭,把皮球導回自己後場後,一個球員接著一個球員推進,德國中場和後防隊員趁此站好定位,準備上班來善盡「屯田者」的農人角色,哪曉得皮球到了荷蘭隊長克魯夫的腳下後,他突然地換檔加速,閃過一名防守者後轉瞬便到了禁區,兩名白衣德國後衛關門不及,只能出腳鏟人,裁判吹號判罰十二碼;這一球的特殊之處在於:德國隊還沒有任何一個球員碰到過皮球,荷蘭便已1:0領先了。
 當然,世界盃史上最偉大的入球詩篇,還是阿根廷人迪亞哥.馬拉度納的作品。一九八六年墨西哥市阿茲提卡體育場,第51分鐘,他打進了著名的「上帝之手」入球,但促使世人慨然放棄對他的究責,轉而投之以聖靈膜拜的,是他四分鐘後打進的第二顆進球:起先一如平常,小馬在自家的後場得球,兩名英格蘭中場例行公事般地趨前攔截,沒想到小馬踩著球一探一迴身,兩個癡漢便都落於身後,過了中場,英格蘭左後衛察覺不妙,欺身上來想一腳搶斷,但小馬顯然查覺了他的意圖,一個變速降檔再加油門,他便離了小馬跑道,此時禁區前就剩中衛了,但面對此時已風神到忘我的小馬,卻是一點防禦力都無,守門員半驚駭、半迷惘的想擋住最後的角度,卻只能一屁股坐在地上,馬拉度納最終在身後的英格蘭人要把他剷倒前,輕輕撥射進網。
 詩人與農夫的戰爭
 二○○二年世界盃前,FIFA官網製作了一項「世紀進球」的票選,小馬這球獲得第一名,雖然人們說「這樣的詩歌空前絕後」,但五年後,另一個阿根廷小子卻幾乎重寫了詩句裡的相同韻腳:中場得球、一個人盤帶突進、防守者接二連三被晃過、守門員倒地、寫意射門,那一天是二○○七年4月19日,西班牙國王盃的巴塞隆納主場賽事(5:2擊敗Getafe隊),那個攻門的小子名叫李昂內.梅西,第二天早上,西班牙報紙《Marca》就以「梅西度納」(Messidona)來稱呼這名二十歲的少年。有人更把兩個進球的數字拿來比較:馬拉度納用了10.8秒,跑了62公尺、觸球12次、盤過6人得分,而梅西的則是12秒、60公尺、13次與5人。今年的世界盃,馬拉度納以教練的身分,欽點梅西為一九八六阿根廷偉大歷史的接班人,期許足球球場上滿布機械化農業的今日,阿根廷人可以創造出最多的自由空間,確實,梅西一奔馳起來,要從他左腳的迴路將球要出,便如天險一般困難,阿根廷八強賽前的四場賽事,幾乎半數以上入球都來自他的撥雲見日,一場場大無畏的自由朗誦……。
 然則,你說怎麼了,四強賽門前,德國4:0擊倒阿根廷,梅西被更強大、更無私的農人行伍囚禁,在藍、白條紋衫的前鋒身影忘我強攻之時,阿根廷在後防線前留下了脆弱的大洞,德國中場史旺茲泰格操刀的快速反擊,旁若無人地攻門又攻門,德國隊教練勒夫說:「我們把球場畫成十八塊,每塊都有人看守,攻防轉換,秩序井然。」二十四年前的強健詩人馬拉度納則說:「我徹底被打敗,像被莫罕默德.阿里的重拳擊中那樣。」
 好幾屆的世足賽都如此:每當你期待著詩人來救贖我們刻版、單調、重複的人生,卻悠然望見某種新版的農人,無情地重畫草原地圖,把詩意推入歷史的最深、最深之處…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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